那个下午

这是一个真实,也不真实的故事。

那年,他17岁。

他还记得那个慵懒的下午,那个下午总是让他想起一只趴在木窗台旁闭着眼睛晒太阳的老猫,还让他想起《礼拜二午睡时刻》里那个神父屋子里嗡嗡作响的电风扇,当然,还有那教室窗沿边的青苔。那个下午看起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很奇怪,他却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的所有细节,并且这些细节似乎组成了一幅无用却无比神秘的画。在他的人生中,他会时常想起这幅画,每当这时候,他总是托着自己的下巴,目光忧郁地望着某处,直到眼睛湿润。

那个下午,他也是这样托着自己的下巴,目光忧郁地望着窗沿边那团墨绿色的青苔。他忽然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青苔更好看的植物了,那是恍惚的一种绿,那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那种淡淡的、被时间抛弃了的那种绿,这种绿让他想起野外荒废破败的小屋,墙上、地上到处都是苔藓,偶尔有阳光照进潮湿阴暗的屋里,时间就这样在那里沉淀、沉淀...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而自然。

突然,下课铃响了,他把目光从青苔上收回,并感到一阵心悸,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惧怕下课,一听到下课铃,他会如同突击考试来临那般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在这节课上做了什么?他问自己。也许自己一直在盯着窗边那个小东西看,也许在认真听化学老师的课,又也许在发呆...他一定又神游了,神游后往往只剩下模糊的回忆,一如一场虚幻飘渺又混乱的梦。他放下笔(他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起的笔),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病态。

下课时他并不想在教室里的座位上待着,因为每当下课教室总会变得空旷,四周空无一人却能听到外面的吵闹声,这种感觉就像整个世界离你而去,但他害怕的不是这个,他害怕的是你本以为清静了却无奈地发现自己还是能听到那个吵闹的世界,这种状况糟糕透了,你无法忽视那些吵闹声,你总觉得那些吵闹声是故意针对你的——尽管你清楚其实不是。

既然这样,他就决定去融入那个吵闹的世界,去外面走走,即使不说什么话,当你穿过吵闹的走廊,还是觉得似乎自己融入了进去——只要不在教室里就好。这个念头一直支配着他的下课。

有时候他会去顶楼逛逛,那里尽管同样空旷,却清静了许多,然而,他还是感到无可避免的落寞。有时他会去找老师问问题,然而,他通常不会有什么问题,要是有,那倒完全可以消磨掉下课时间——他不会的问题老师通常也很难解决。有时,他还会找人聊天,——他可不承认自己落魄到没人聊天的地步呢。总之,消磨下课时间在他身上不可思议地成了一个“阶段性难题”。

他起身走出了教室,同时感到一丝厌倦。

在走廊上他碰见了隔壁班的小俞,便互相笑了招了招手,小俞长得高大,却生性腼腆,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上总是挂着木然的表情。他不善言辞的性格让他们一见如故,很快成了朋友。他本能地对所有有安静类特质的人抱有好感,并很想去接近他们,同他们攀谈。小俞就是那种安静的人,但小俞最近“混”得越来越好,其实不那么安静了,“我正在失去他呢。”他黯然地想,同时又为自己的想法忍不住笑了一下。

有人向他招了招手,他便微笑着招了回去。

他边走边想,和我打招呼的人不算少,但也仅仅是打个招呼而已,如果不是碍于情面和对我这个学霸的尊敬,又会有谁来笑着挥个手呢,他突然感到了人世间的冷漠,但转念一想,在别人眼里自己难道不正是冷漠的代表吗?只是换成了更好听的“高冷”而已,他还是更喜欢“文静”这个词,因为这个词让他觉得自己只是文静,但不病态。曾经有人戏谑他是学校第一潦落,他并不介意,这多少掩盖他复杂且病态的内心。

他看到走廊前的男生们又开始三五成群地叽叽喳喳的说话,便眉头一皱。又是这样。他悻悻地想。他们总是聚在一起,而他则像一杯水里的沙子般怎么也无法溶于水,当他和一群人待在一起时,他只有听的份,因为很多时候甚至跟不上别人说话的节奏,然后便感到很有压力。他更喜欢“双人世界”。

对现实的不满让他变得容易幻想、容易神游。他渴望一些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东西。就像《惊天盗魔团》里说:这些都是用来将压抑的生活变得稍微可以忍受的。于是这时他便想象自己手掌一张,法术图腾变会出现,释放向那些抱作一团的男生。这总是让他感到自己有点孩子气。

他停了下来,选了走廊旁一个位置,靠在那里,拍了拍旁边一个认识的同学的背,寒暄了几句,然后便是沉默。

他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自己到底是因为不会说话而孤独,还是因为孤独而不会说话?

他常常觉得自己不讲道理:他不会说话因此厌恶会说话的人;他喜欢安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样别人讲话就不会影响他的心情,而这并不是中国古代艺术家追求的那种静——静寒之静,画家们认为宁静是道。不,他境界没这么高,他一个理科生很难对此产生共鸣,也没有能力做到心外无物的境界,一旦别人在说话,他便不可遏制地被影响、被控制,产生一种自卑、嫉妒、矛盾的复杂而阴暗的情感。

他惬意地靠在走廊栏杆上,不,只是看起来惬意。他试图想思考一些哲学或数学问题,但他集中不起注意力,他们总是这么吵,他为什么这么容易受到干扰呢?“人类最大的不幸就是不能安静地待在房间里”,现在,他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感触。

上课铃终于响了,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开始踱回教室,然后在老师到来之前,看了一眼那团青苔。他不知道这个下午将伴随着他一生。

他拿起笔,然后突然想起那首歌,想到自己正是游走于世界边缘之人,唱着世末之歌,在阴雨霉湿之地,和着雨音,唱着见证终结的歌曲,哭泣着,等待着,奇迹。

201904 写于选考前夕 20190815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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